返回《玫瑰玫瑰》

正文

6423 字
2025-06-09 11:57
06-09 11:57 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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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月光流泻而下,为花园里摇曳的玫瑰镀上水银的色泽。花朵像是一盏盏河灯,在深蓝色的暗夜的长河里漂浮、摇荡。
这里是玫瑰庄园,庄园里,栽种着各种名冠天下的玫瑰。而我,负责照料玫瑰的庄园女仆——或许兼任园丁——对这里的每一朵花都十分熟悉。
橘色玫瑰像是被裁下的酒神的长袍,她叫南希;环绕喷泉的,有着“天使之眼”之称的莹蓝色花朵,是蓝宝石玫瑰安罗拉;在女神雕塑上攀附的描金黑绸一般的植物,是鎏金黑玫瑰克罗利亚。珊瑚粉色的艾丽,焦糖色的梅萨,珍珠色的克拉拉……这里的每一丛玫瑰都独一无二。她们中任何一朵流落于世,都会引起一场混乱的争夺。
可在这个庄园里,她们只是点缀,是庄园主人偶尔兴起才会逗弄的小消遣。
那时我刚被女仆管家带进庄园,出于对生命和美的敬畏,也出于工作需要,我把每一丛花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名字是一种古老的咒语。从我呼唤出她们的名字的那一刻,或许,我已注定拥有和她们相同的结局。

在进入庄园之前,我在奴隶市场。
奴隶市场的人不如畜牲,几百号人挨挨挤挤圈养在一起,吃喝、休憩、排泄,都在同一个地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们是脏污的、恶臭的、腐烂的,我们中的一些,头发上长满虱子,又有一些,皮肤已然溃烂。有时候我会觉得,或许我们也在被瘟疫和死亡圈养。
每个月的月初,我们被绑住双手,一串串陈列在神庙前的广场上,供人挑选。那天也是这样,饥饿和炎热让我头晕目眩,我数着石砖上的裂缝,等待天黑。
日头西斜之际,我看见仙女降临。她的长裙像流淌的河水,刺绣的银线和点缀的珍珠像是荡漾的浅浪;金子一般的头发被盘成玫瑰的式样,夕阳穿过她耳际的水晶,像折射在湖底的波光。她的身后站着严肃的女仆管家。我的眼睛像是被灼烫到,埋下头,企图把自己隐藏在人群里。
我们会脏了“仙女”的眼睛。
奴隶商人拽着麻绳,把我从人堆里拉出来。他打开我的牙关,展示我的口牙,然后扳着我的肩膀,展示我的全身,然后是眼睛、头发,甚至想把我的唯一的遮羞布扯下来。“看看,没病,很健康,就是瘦了点……”他说。
我浑身一抖,咬紧牙关,狠狠闭上眼睛。
“行了。”女仆管家打断他。奴隶商人弓着腰退下,搓着手笑着说,“那这个女奴……”
女仆管家丢给他一个布袋,奴隶商人把银币倒出来,笑纹像是老树纠缠的根须。褶皱吞噬了他细小的眼睛,只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
奴隶商人掐着我的脸。我被动看向“仙女”的眼睛,像是藏着星芒的夜,带着如月光般柔和的笑意。奴隶商人吼道,“从今以后,她就是你的主人,你永远忠心,永远顺从,永远不违逆主人的命令和意志!”
“我永远忠心,永远顺从,永远不违逆主人的命令和意志。”
奴隶商人瞪了我一眼,像是嫌弃我的声音太小。他拿起烙铁,想给我烙一个奴隶烙印。
女仆管家制止了他。“小姐不喜欢。”她说。

女仆管家夏洛特将我领进庄园。清水洗掉了经年累计的污垢,香薰驱散了身上陈年的恶臭。我穿上了体面的制服,有干净的水可以饮用,有黑面包可以果腹,甚至有一张安放在屋子里的床。
女仆住所里还住着几个女仆,但我与她们交流不多。在我入住的那个晚上,临近女仆偷偷挪远了她的床铺。
或许她们都知道我来自哪里,闻到了我灵魂里并不体面的味道。
夏洛特带我认识了花园里的每一朵玫瑰,她们的名字、习性,如何照料、修剪玫瑰植株,让玫瑰永远保持庄园主人最喜爱的形态。
“玫瑰不会枯萎,”夏洛特叹道,雾霾色的眼里弥散着忧愁,“生命的玫瑰永生。”

清晨或是夜晚,我会提着花洒给植物浇水,向每一株玫瑰问好。
我没有和人有太多交往,反而将玫瑰视为自己的亲人。有时倾诉我的孤独,有时分享我的快乐,但更多时候,我只是在夜幕下坐着,躲在玫瑰后面,等待一场远远的邂逅。
我知道她喜欢在花园里享受星光。我总是躲在花丛里,隔着点点萤火,隔着摇曳的枝叶,望着她,和她吹同一阵风,沐浴同一片月光。那是连玫瑰都不曾察觉的心事。
在那个春天的清晨,我照常看顾着玫瑰。她坐在秋千上阅读,白色蓬蓬裙像是盛开的花瓣,阳光洒在她金色的头发上,像是落了一头星星。我呆立在原地忘记动弹,放轻了呼吸,像是怕惊扰一只蝴蝶。
突然,她抬起头,“早上好。”她笑着说。
像是被神光笼罩的感觉让我头晕目眩。似乎有一千朵玫瑰在我的胸腔绽放,我想开口,嗓子里却像是被花瓣堵塞。“早上好,主人。”我讷讷回答。
她合上书,靠近我,向我了解了玫瑰们的近况。似乎是很满意我的劳作,她点头,问道:“你喜欢玫瑰吗?”
“当然,”我笃定地回答。犹豫了一下,我又补充,“她们是美丽的、珍贵的,没人会不喜欢她们。”
她笑了笑,说,“让夏洛特教你点别的吧。”她随手点了朵橘色玫瑰,示意我剪下来,“下次见到我,叫我小姐就行。”
从那天开始,夏洛特开始让我接触管家的事务。她时常用带着忧伤和控诉的眼神望着我,像是潮湿、沉重的林间晨雾。但每次询问,她只是同情地看着我,摇头。
等到我正式接管管家工作,成为“露丝”之后,夏洛特就辞职了。
花园里多了一朵玫瑰,雾霾色,揉杂着星星点点的银芒,像夏洛特的眼睛。
于是,那朵玫瑰,也叫“夏洛特”。

成为管家女仆后,我需要负责小姐起居。
她的卧室有着馥郁的芳香。金色的流苏床帏,红丝绒的被褥,描金的家具和彩瓷茶壶,一切都像小姐本人一样,精致、美丽、高贵。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里,我小心翼翼,怕碰坏了这里的陈设。半年下来,我也慢慢习惯了。我总是目不斜视,不管是面对那些昂贵的物件,还是面对小姐本人。
可小姐像是毫无所觉,展示着她凝脂般的皮肤,她的脖颈、手臂,缠绕的金色发丝和黑夜沉淀的眼睛。她发丝间的香,像是细细密密的网,将我笼罩在昏昏沉沉的着迷里,一念痛苦,一念欢欣。
入夜,我依旧为小姐换好被褥,点上熏香。小姐推门进来,她穿着带荷叶边的睡裙,金色的头发嗒嗒滴着水。我拿起毛巾,为她擦干头发,顺便给她做了个按摩。馥郁的玫瑰香让我有些晕眩,似乎……今天房间里的味道太浓了些。我晃晃头,只当是小姐洗发膏的味道。
等她的头发干透,我起身打算离开。小姐却突然攥住了我的手腕。“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她笑吟吟地问。
“什么?”我扶着额头,蹲下,柔声说,“小姐,我今天身体不适,能不能……”
“只是身体不适吗?”她凑近我,把我的手按到她的膝盖上。我支撑不住,跪在地毯上,盯着地毯的刺绣花纹,汗水一滴滴下落。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一味地重复,“对不起,小姐……我失礼了。”
她似乎不想听我废话,把我拽上床。我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陷在柔软的红丝绒被褥里,迷蒙地看着她压上来。
“这不可以……不、这不可以……”

混乱的夜晚过去。太阳升起时,不论我有多激动、多惶恐,都要工作。
我照常收拾好床褥和小姐的睡裙,看着香薰,想把它收起来——我以为它有催情的功效,这种东西,当然是不能多用的。
或许还有一些卑劣的不安和忌恨夹杂其中。我并不希望其他人闻到这个味道,做出昨晚那样的荒唐事。
小姐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香薰只能放大人心中的欲念。事实上,你是唯一一个这么大胆的女仆。”她笑着点了点我的鼻子。
我的脸像是被火焰烘烤过般,滚烫。一丝可耻的欣喜蔓延生长,渗透进跃动的心脏。
我是多么卑劣,作为一个奴仆,肮脏的、不体面的奴仆,竟然敢肖想那个“唯一”。
我收拾好心情,避开小姐的眼睛,拿着被褥和脏衣服下了楼。
从那之后的每个傍晚,我们会一起走出庄园,去集市,去树林,在一望无际的花田里奔跑,在海滩上看落日,在木头酒馆里品尝麦芽酒,从此对那糟糕的味道敬而远之。我们像是无数平凡的爱侣,穿行在熙攘的人群里。我站在田野的这端,望着太阳沉入翻涌的金色麦浪里。或许是风太大,吹乱了我的心神,我回望向她,在她脸颊落下很轻很轻的一个吻。
她愣住了,继而笑的开怀,像把灿烂的夕阳都酿在她的笑里。
她拉住我的手,凑近了,吻我。
“你的吻太轻了,像一阵风。”

那天,我们在院子里。小姐枕着我的腿看星星。
她说,“露丝,我想要一朵红玫瑰。”
我已经不是初来乍到时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孩了,我当然知道她想要什么。
我只是沉默地帮她按摩,半晌,说道,“你已经有很多玫瑰了。”
她坐起来靠着我的肩, “可是我没有红玫瑰,不是吗?火焰、石榴、红宝石,这么多红色的东西,怎么单单缺少了红玫瑰?”
我只是说,“玫瑰已经有很多了。”
她说,“最后一朵嘛。我找占卜师算过了,下一朵,一定是红色。露丝、露丝……”她揪着我的袖子,那双眼睛像是黑夜起来蒙蒙的雾。
我错开视线,只是沉默。
晚上,我给小姐铺好被褥,却被她攥住手腕。
她身上香味像是迷惑人的药水,我不知不觉卸了力气,被她拽进了翻滚的红丝绒被子里。
那红色的海浪,像血,像岩浆,像小姐想象里的红玫瑰。
一滴泪落下,藏入我的发间,消失不见。

她在疏远我。
她将我挑选的粉珊瑚玫瑰插进新一任园丁的口袋,笑着说,“下次可不要拿这种东西糊弄我。”她随手拿起一朵蓝玫瑰,指向众多女仆中的一个,“你,过来。叫什么名字?”
女仆弯腰行礼,回答,“小姐,我叫珍妮弗。”
“从今天开始,你负责收拾我的房间,照顾我的起居。”小姐说着,侧过头瞟了我一眼,转身上了二楼。
女仆们的窃窃私语像是浅浅的海浪沾湿了裙角,我看见倚着二楼栏杆的小姐。她避开我的目光,望着珍妮弗,眼里酝酿着一场风暴。
珍妮弗很受小姐的喜爱,她被赏赐了珍珠耳环、丝绸围脖和宝石袖扣。我知道小姐想警告我什么,我有同样的赏赐——红珍珠耳环、红丝绸围脖和红宝石袖扣。
小姐不满我的忤逆。她给我的宠爱,随时可以收回。
我找遍山峦、海滨、树林、深谷,荆棘划破了我的裙摆,石块磨破了我的鞋底,我的手上、脸上,裸露出的皮肤遍布细小的擦痕。我尝试一切办法找寻红玫瑰,一无所获。那一刻我怨恨玫瑰,它是一种吸食血液的、美丽却恶毒的花。
那天我因为饥饿和劳累,昏倒在树林里,被女巫所救。我希望用全身上下所有的钱币换一朵玫瑰,却被她拒绝了。
“你来自玫瑰庄园?”她问。
我承认了。
“我不需要你的钱,”女巫说,“这对我没用。我只需要你的血,或许有点多。”
我同意了。
“你想终结着一切吗?”女巫问。
我定定地望着她。
那天我回到庄园时,踉跄得几乎无法走路。善良的珍妮弗将我搀扶进卧室,为我带来了两个黑面包,让我得以扛过那个晚上。
我为先前的忌恨感到羞愧。我是那样的丑恶,像一只臭虫,突然暴露在阳光之下。
珍妮弗被小姐唤走了,似乎要在二楼的房间过夜。临走时她为我端来一碗水放在床头,替我掖好被子,欢欢喜喜的离开。
珍妮弗和我不一样,我是潮湿腐木里生长出的灰色蘑菇,她是向阳而生的花。她热情、善良,喜欢收集花朵和破碎的补片,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她不应该成为腐烂的花肥。
我想起那像血一样鲜红的床褥,想起小姐的唇,想起红玫瑰。
珍妮弗知道她会面对什么吗?
小姐……原来你才是玫瑰啊,吸食鲜血的、恶毒却美丽的玫瑰。

那是一个晴天。
我把赏赐都变卖的,赠与了几位脱离了奴隶身份的故人。这笔钱会用于何处,拯救更多“货物”,还是进入谁的私囊,我一概不知。
我最后一次穿过街道,穿过集市,穿过海滩,穿过树林。
微风吹动着花园里的玫瑰。我最后一次为玫瑰浇水,向她们道歉,也道别。
最后我去见了夏洛特,她是这整个花园里唯一的,还是人的时候就同我认识的玫瑰。
她被栽培在花园的角落,离书房很近。
和我不一样,夏洛特是一个爱好学习、崇尚智慧的人。或许,我该像她那样,多读书,少受骗。
这个角落安静,我很喜欢。
我从布包里掏出玫瑰花种子,用匕首刺破我的胸膛,再把种子埋进去。
我能感受到我的生命在迅速流失,我跪在土地上,蜷缩起身体。植物的根茎在我体内迅速生长,我的皮肤干瘪、收缩、龟裂,皮肉下面伸展着植物的根茎。我感到巨大的痛苦,像是身体被刺穿、撕裂,成为一片一片。痛苦蔓延到了脖颈,向我的脸上攀爬,我看不见,听不见,也失去了触摸的能力。
我好像被谁扶起来抱住。好像有谁在哭。
是你吗?

女巫说,爱情加上心头血,能够灌溉出最绚丽的红玫瑰。在魔力的加持下,这片土地被红玫瑰永远占据。不论付出多少生命,这片土地都不能再开出新的花来。
兑现了啊,“最后一朵玫瑰”。
……
真痛啊。
原来爱是匕首,而我,亲手把匕首交予了你,亲爱的小姐。
……
我讨厌玫瑰。

空调温度好像太低了,我的手冰冷。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我的。我甚至都换了个世界生活!
她缠了我两个月,“不认识”、“不记得”、“没兴趣”,天南海北的到处跑,都摆脱不了她。我想,是时候有个了断了。
可我没想到,她会把那些血淋淋的往事摆到我面前,以一篇浪漫的爱情小说的形式。

“这就是你写的故事?”我把鼠标一推,脱力地靠在椅背上,“我不喜欢。”
“但是……但是,”她的眼睛像是蒙上了海雾的夜,用力攥着桌角,好像想汲取一些力量,“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
“告诉我做什么?”我揉了揉太阳穴,“露丝是露丝,我是我。她会寻死觅活,我不会。我只会讨厌你,非常、非常讨厌你。”
“可是,”她蹲下来,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仰望我,眼睛里渐渐蓄了一层泪,像是涌上来浅浅的一层海浪,“或许,我们可以重新认识。”
她还是这样,了解她的优势,利用她的优势。她知道我拒绝不了她的眼睛,她的泪水。我错开视线,站起来收拾东西,“不用认识。”
“你不喜欢我什么,我可以改!”她急切的伸手想要抓我,被我避开,“我会补偿你,我会对你好……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的!”
我突然有点想笑,原来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挽回人的话术也这么朴素。我背上书包往外走,“大小姐,爱是可以收回的。”
身后一阵兵荒马乱的巨响,好像是她撞到了桌子。我回过头看向她,叹气,“你为什么有自信觉得你能改?露丝不是第一个死在你面前的,那么多生命都没能唤醒你的良知,难道一个露丝就可以了?至于爱……我不相信没有良知的人的爱。你只是一时兴起,等你厌倦了,我会和其他任何人一样,被你蔑视、厌弃。你所谓的爱情,永远在你的掌握之中,为取悦你而存在,我只能服从,就像现在,你强硬地纠缠我,不让我走。”
她浑身一僵。
“就这样吧,再见。”我想了想,补充,“Adiós(不复再见).”

我打开车载音响,打开音乐电台。
“Y es que empiezo a pensar(于是我开始想),
que el amor verdadero es tan sólo el primero(这段爱情只有一开始才真实),”
窗外的景物飞快后撤。我擦了擦眼睛,有点涩。
“Por eso esperaba con la carita empapada(我泪流满面地等待着),
a que llegaras con rosas,con mil rosas para mí(等你带着玫瑰,一千朵给我的玫瑰而来).”
眼眶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
我哭了。

我第一次吻你时,你说我的吻太轻,像一阵风。

歌词来源:La Oreja de Van Gogh - 《Ros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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