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桃桃爸爸
表哥没去接桃桃。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到桃桃的背景音，她在哭，老师在劝：“桃桃呀，不哭，爸爸马上就来接你咯，爸爸昨天不是还说要给你买那个柠檬冰淇淋吗……”
表哥居然说要给桃桃买柠檬冰淇淋。怪不得之前有几次桃桃突然说自己没办法吃饭了，因为觉得“我的牙很软”。我试图破译她的语言，但失败得彻底，让她张大嘴巴，把所有牙齿都摇了一遍，没有丝毫松动迹象。
才刚把乳牙长齐，怎么可能就要换牙。
现在想来，原来是吃完柠檬冰淇淋酸倒牙了。这两个人一起瞒着我。
我临时跟领导请了个假，翘了需求评审会，火急火燎赶去接桃桃。开车去幼儿园的路上，我爸又打电话，语气很是淡然：“你哥今晚让我帮忙接一下你女儿，我临时有事，一着急就忘了。你记得去接。”
我琢磨了一下是要讽刺他“反正不是你亲生孙女”还是要挖苦他“贵人多忘事，不劳您费心了”，最后选择了平淡地问：“哦，我哥今晚干什么去了？”
“他没细说。”我爸说。
我又“哦”，挂了电话。
到幼儿园，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正从班里出来的老师见了我问：“您是来接桃桃的？”我点头。她又问：“您是桃桃的什么呀，小叔？”表哥是桃桃爸爸的话，我可不就是桃桃小叔吗。我又赶忙点头说是是是，老师您这都知道。走进教室，另一个年轻的老师正在电视机前陪桃桃看海绵宝宝。桃桃明显已经忘记我的存在，坐得端正，兴致勃勃，笑得很开心，看完一集也不肯走，抱着老师的腰不放，非要我承诺回家路上就给她看才肯走。
我给桃桃扣好安全座椅，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
翘班出来这一路上，我的腿已经被工作消息震麻了，这会儿鬼使神差掏出来手机看了一眼：【抱歉，今晚公司年会突然出了点紧急状况，实在走不开。】
紧接着又来一句：桃桃说想吃柠檬冰淇淋，你记得给她买。
我回头，桃桃盯着后座的屏幕看海绵宝宝看得兴起，柠檬冰淇淋早就被她抛诸脑后。
我回：【桃桃爸爸，别担心，桃桃看动画片呢。】
表哥：【请问您是孔老师？】
我汗颜，桃桃上幼儿园一个多月了，我都不知道老师姓什么。
我继续说：【不给吃，对牙对胃都不好。你这个当爹的别太溺爱孩子了。】
发现是我在犯贱，对面就不回消息了。
桃桃回家后继续看海绵宝宝，改用八十寸的大电视播放了。我在旁边继续办公，边办公边盯着她吃饭，她看得颇为起劲，还准确地跟着笑，导致吃到一半我才发现给她放的是英文版，没准小孩也没那么难养？
看到快九点，表哥还没回来。我对桃桃说海绵宝宝没有了，该睡觉了。桃桃立刻愤怒大哭。我蹲下身，把她挡在眼睛前面的拳头掰开来，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告诉她，要睡一觉起来才会再有，她不睡觉的话海绵宝宝也不睡觉，这一天就永远不会过去，海绵宝宝就永远没有新的一天了。桃桃听进去了，停止了哭泣，对海绵宝宝接下来的人生很是担心，非常顺从地站起来走到卫生间让我帮她洗脸刷牙了。
表哥教我的跟小孩沟通的方式居然这么有用，我再一次肃然起敬。
看她这么乖地睡下，我也松了口气，因为我马上要开会跟人吵架，可能吵得很凶，把她吓哭就不好了。
桃桃睡下后，我继续加班到半夜，关上显示器去冲了个澡，躺下，很快昏睡过去。
夜里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循着被踢掉的鞋子和放在走廊尽头柜子上的钥匙和领带，发现表哥睡在客卧。房间里有淡淡的酒精味。
表哥没有睡在枕头上，而是非常舒展地仰躺着，只露出下巴给我。我在床边坐下，床陷下一角，震荡了床垫。他均匀深沉的呼吸突然被扰乱了，身体慢慢地蜷缩起来。
我看着这张和我有些相似的面容，因为整天一副纯良的样子，大家都觉得他乖、秀气、可爱，看我就觉得叛逆、凌厉、攻击性强。
我又坐近一些，看着他。他开始动，脸从一边侧向另一边，有些痛苦地用力闭起眼睛，再努力睁开。我俯视着他。
确认他醒了，醒到一个能听见人说话的状态，我问：
“昨晚喝了很多？”
“……没有……”浓重的鼻音。
“难受吗？”我把床头柜上的水杯推近，“喝水。”
他把被子蒙过头顶。观察他在意识不清醒时的举动很有趣，与平时展现出的样貌差距之大，几乎可以称之为虚伪。
今天他恢复清醒得很迟缓。“我没事。”他额头抵着枕头，努力撑起一点身体，吃痛般长长地吸气、吐气，如此反复，发出那种不太健康的声音，最后挤出几个字：“我去送桃桃上学。”
“你酒还没醒，别硬撑。”我说。
“醒了。”
“今天周六，桃桃爸爸。”我乐不可支地说。
他顿了一下，身体塌陷回被子里，又发出那种不太健康的声音。
“喝醒酒汤吗？我帮你煮。”我问，同时已经可以想到我妈会怎么说我：要帮别人做什么，直接去做就好了，怎么还要问？
我再回来时，他已经醒了，长睫毛眨着，看着天花板。我站在门口，他看了我一眼，又缩进被子里。
“你眼睛有点肿。”我把醒酒汤端进来。他很不自在似的翻身爬起来。
“你还专门洗了海带？”
“没洗。现成的材料包和调料包。”我坐在床头看着他，“其实醒酒汤应该没什么用吧。你怎么跑我这来了？”
“打车打错了。”他说，“被同事灌酒灌得有点多。”
“吐了吗？”
“没。”
“记得刷牙洗脸洗澡吗？”
“不记得了，”他把手搓热了盖在自己眼睛上，似乎一直回避我的视线，“应该记得吧。”
“趁热喝吧。”
他把手放下来，动作意外地迟缓。
“我不看你。”我突然心领神会，背过身去，空气中只剩下他小口喝汤的声音，我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连这声音也不希望我听到。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还是太过客气。
我们会慢慢熟悉起来。人都是慢慢熟起来的。情侣谈恋爱也是，没熟的时候觉得慢，相熟之后再回头看又会惊讶，怎么就这么熟了。
他像小动物一般啜饮。“你难受就多躺会儿。我去给桃桃做早饭。”我又接了杯水放在他床头。他看着手机消息，没理我，表情似乎突然凝固了。我问：“怎么了？”
他抬头定定地看着我：“二爷又住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