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浮沉》
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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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很久没有拿笔了。
我弟非要我写,说实话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谁来读呢?我到现在基本算半个文盲,书读得不好,上班也没上出名堂,大半个人生都在围着我弟打转转。非要写点什么的话,那大概全都是他。(小锦,你读到这里不要笑。)
……我的弟弟卫锦,我最对不起他。
我弟出生那年我八岁,脑子蠢不懂事,看手术室医生进进出出,慌得抓着我爸问“弟弟是不是要死了”,我爸脸色铁青,一个耳光抽得我滚在地上。
我就知道那句话说坏了。弟弟一出生不会哭,直接进了抢救室。医生说他有了什么病,我实在没有听明白,只记得我爸沉重地跪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他这样的男人哪里是会哭的,更何况在儿子面前?我吓得在一边砰砰磕头,求天上的神仙让我把说出的话吞回肚子里。
可那句话怎么说的?覆水难收。
小锦,我隔着病房的玻璃第一次被允许见他,其实眼睛被泪糊得什么也看不见。我一定哭得丑极了,还好小孩子不记事,不然真怕把弟弟吓坏……我已经做了坏事了。
弟弟真好、真乖,只是身上的病怎么养都养不好。到了十七岁,还是住院了。
……怎么就病得要住院,怎么就不好了呢?我还是不懂,只知道我没照顾好弟弟。爸妈走之后小锦只有我了,我没带着他康复,反而眼睁睁看他被救护车拉走。
我不再犯小时的错误了,小锦进手术室前昏昏地拉着我的手,我告诉他一定会好起来。弟弟弯起眼睛笑,然后呕出一口血在我手心。
幼时的蠢话像一团巨大的阴云缠绕在弟弟身上。我时常想,如果小时候的我稍微灵光那么一点点,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太唯心了,小锦听到要骂我了。
那天我急匆匆赶到医院,来不及向公司请假。那个王八上司,我知道他看我不顺眼很久,这下终于抓住了我的把柄。谁管他?我弟要是有事我也不活了,到时候说不定就去那个弱智面前跳楼。我把辞职信甩在他脸上。
工作和小锦一度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端,我在这之间拼命奔走,希望能让弟弟无所缺憾地长大。那天我离开公司,只带走了一支水笔,签完了辞职信,又去签我弟的病危通知书。
医生的话在耳边像隔了一层纱。我盯着手里的那张纸,心想为什么仍然是遗憾。
没有空闲洗手,小锦的血沾在我的手上,我的衣服上。我签字时血随着指纹印在纸上,埋着头痛哭时,整个世界都是血的气味。
弟弟救回来了,浑身都是管子和纱布,奄无声息地被推进病房。我凑过去看他,这一次拼命擦干净了眼泪。
可弟弟紧闭着眼睛怎么也不醒过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我明明看清了,还是记不住。我大概真的太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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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啊,这个呢,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PTSD。你不是蠢,是被我吓坏了。
不过也确实是大笨蛋一个。
我哥有许多没讲完的事,他不敢说,我来提。
爸妈走之后我总是想,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和我哥更知道什么叫相依为命了。在学校的时候,知道我情况的老师和亲近的同学总在我面前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尽力不去揭我的伤疤。我知道这是哥哥叮嘱的,他事无巨细地关心我,但到底还是不太明白。
例如他记不住小时候讲给我听的长诗,也并不清楚过去的事情我统统可以承受,我的当下和未来,只要有哥哥陪着我就够了。
没关系,哥哥太辛苦,成年人疲惫的大脑记不住太天真的承诺,这也正常。我都记得就好了。
不过,只要哥哥这话却没有办法讲给哥哥听;我试着讲过。他会开心,可是很快眉头就忧心忡忡地皱在一处了。他以为自己在我面前掩饰得很沉稳,实际上我全都看得出——我哥总觉得我还会有光明未来,不能总和他这个没什么出息的人拴在一块。
你看,这话又笨又奇怪。究竟是谁拖累了谁,我哥怎么会想不明白呢?他太轴,太拗,也许有些懦弱。身为哥哥,他不愿意向弟弟承认的事情有太多。
病情加重以后我住院,还好没有死在第一场手术里。我决心跟他好好讲清楚,于是终于能把话重新拿出来对哥哥说:我只要你就够了。
我哥伏在我床边傻不愣登地张嘴,他说这怎么行呢?你要长大,要找人过日子的。
明明听医生说完了我病情的是他,他却在这里装傻。喂哥哥,我不会长大了。
我没有长成大人的机会了。
十七岁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话,你要不要听?
我问卫程他爱我吗,他点头。可我说我也爱他,他惶恐起来,身子往后躲,替我暖着手的那双手掌也犹疑不定地要收回。
哥哥虽然笨,但是了解我。我要说的话他不敢听了。
我不抓他,挂着点滴的手很快又冰冰凉凉的了,我也没管。哥哥啊,你一门心思要我好起来,岂不是迫不及待要把我推开吗?我不要。
兄弟所能做的是什么呢?你看,他这样轻易就把我的手放开,我怎么留得住他?光是血缘不够让我安心,尽管哥哥再三承诺会一直陪伴我,不,不够的。
诶,恋人的身份很没道理吧?凭什么没有血缘却能被列为家人?
“我爱你”太模棱两可,我想,既然兄弟之间的感情和恋人之间的感情都能用爱概括,凭什么就不能用爱混淆。第一个用“爱”来总结所有感情的人一定也有私心吧?做兄弟我们只能牵手拥抱,我还要接吻、做爱,什么都好,要抢走我哥心里为恋人预留的位置,要让他没有理由再臆想那个我们都无法到达的未来。
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我要这个家里有且只有我们彼此,谁也别想拆散。哪怕是我哥自己也不行。
听见没有啊,卫程?
卫程哭了。哎呀,笨蛋啊。
又怎么样呢?哥哥不会生我的气。就好像我的手凉,他再怎么流泪,最终还是要来牵住我的手。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我说相依为命又不是假话。就好像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了,其实并不暖和,但我也不会躲开。
最后的时间里手术和各种各样的治疗很频繁了,我的病床被推着跑来跑去,能和哥哥安静相处的时间,只有病痛暂时蛰伏的深夜。
我的睡眠在药物影响下紊乱衰弱,有时到了深夜莫名其妙醒来,精神亢奋,羸弱的心脏赴死一样扑扑地在胸口里跳,跳得我生疼。不过这点疼痛比起疾病本身还是太不够看了,那样的深夜里,我往往只是躺着听心跳,我哥趴在床边睡,我总是听着听着就走神去捉他的呼吸声。
哥哥睡得不好,总做醒不过来的噩梦。他会说很小声的梦话,我凑近去听,他傻乎乎地在喊着小锦小锦。
这不是很离不开我吗?习惯了体面、逞强和保全,只有在梦里才能这样一迭声地喊在意的人的名字,成年人真可怜。
辞职的事情,他没有和我说过,但十七岁的高中生已经很难糊弄了,我猜也能猜得到。账单真是讨厌,被这东西困住的人也可悲。我不要哥哥变成那样的人。
哥哥睡得很不安稳,很久没剪的头发已经汗得湿漉漉,好几绺都黏在了脸上。仪器滴滴闪着,我借着那一点点光看他;我哥瘦了不少,脸色几乎有些灰白,眼下也青黑得厉害。他憔悴得像一株失去了所有种子的蒲公英,飘飘零零什么也没剩下。
我不会离开你啦,哥哥。我小声说。因为我要带你一起走。
我替他擦擦汗,撩开湿淋淋的发丝。我哥明明什么也没有听见,但还是安心地蹭着我的手重新睡得沉了。
诶,好像大狗啊?
就当你答应了。
隔天我宣布:不治了!
病房一片雪白刺目,我没见过雪,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雪盲症——也许我没有,总之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刻周围的一切存在都被抹去,只有哥哥在我眼前,摇摇欲坠地露出了近似于绝望的表情。
又吓到了。我做得不好,毕竟没有经验可以参考,暂且原谅我嘛。
我看向我哥,看见他消瘦得青筋暴突的手,弯折的脊背,眼里深重的无措与茫然。
原来一个人的病灶滋长在两处胸膛。
那么多药片那么多管子,那么多那么多的针孔和刀口,我老是半夜疼醒又疼得重新昏睡过去。那些都无所谓,我总认为痛苦是会麻木的。
可现在我好痛了,哥哥。
我哥抱住我,哽咽着声音却还要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我,说好,不治了,咱们不受罪。
你不要受罪就好。我悄悄想着。你可以陪我去死,但不要陪我受罪。
他哭得好可怜啊,真像条大狗了,会用湿润又哀伤的黑眼睛注视着主人抛弃自己而不敢叫上一声的大狗。还好我不会抛弃他。很好吧?我用袖子擦擦他额角吓出的汗,端详他一会儿,然后吻上去。
我现在觉得接吻真好,痛了就接吻,乌托邦式的意乱情迷,什么都忘掉。
出院那天,我说,哥,我们去看海吧。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了。
哥哥的签字笔用到今天,已经快没水了。毕竟是你的笔呢,哥,再写一点吧?对了,不许再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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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觉得对小锦亏欠,原来是走错了方向。我的小锦,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的弟弟。我此时此刻居然感觉到圆满,果然还是小锦最聪明。
小锦,还是得说对不起,出院时匆匆忙忙,我不小心摔了你的笔记本。
最后一页的那句话,是写给我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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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去处是爱,代价是永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