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不利

高三的开端，是被一张数学卷子击得粉碎的。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面无表情地念着名字，声音像节拍器一样精准而冰冷。每一次纸张与课桌的摩擦声，都像是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划过一刀。教室里的空气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听见邻座拿到卷子后那一声压抑的、不成调的抽气，然后，随着课代表的经过，那张布满红叉的“罪证”就轻飘飘地落在了我的桌上。

我甚至不敢去看顶部的总分，卷面上那些狰狞的红色“×”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它们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将我的尊严划得千疮百孔。我终于鼓起勇气，视线缓缓上移，落在了右上角那个用红笔圈出的两位数上。73，刚好落在黑板上老师列出的最后一个分段，老师留了些面子，只是说在这个分段的人中午需要找他谈谈。这个数字像滴落在白色校服上的浓墨，肆无忌惮地渗开，将我所有关于未来的绮丽幻想都染得一片灰暗。

我的第一反应是羞耻，紧随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恐慌。我几乎是立刻就用笔袋盖住了那个数字，动作快到自己都感到心虚。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抬起头，强迫自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转向身后几个相熟的同学，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哀嚎：“完了完了，这次彻底完蛋了，我仿佛已经看到了我妈拿着鸡毛掸子追杀我的样子。你们谁也别拦我，我要去天台冷静一下。”

她们被我逗笑了，其中一个探过头来，作势要抢我的卷子：“让我看看我们清嘉大小姐这次又考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分数。”

我死死护住卷子，继续扮演着那个对分数毫不在意的乐天派：“别了别了，伤眼睛，我怕你看了晚上做噩梦。”

在这些嘻哈的喧闹里，我熟练地扮演着一个令人毫无戒备心的学渣，一个可以随意开玩笑、不具任何威胁性的同伴。没有人知道，在那副没心没肺的皮囊之下，我的野心正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那份对排行榜上最顶尖的几所名校近乎偏执的渴望，几乎要将我的心脏勒得喘不过气。

就在这片嘈杂中，我能感觉到一道视线，沉静、执拗，像挥之不去的影子，穿透所有的人声，精准地落在我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是陈司墨。

我甚至不用回头确认。他的关注像高悬的月光，清冷，无孔不入，带着一种让人无处遁形的压迫感。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我们自幼相识，这种注视从小学持续到了现在，我早已练就了忽视的本领。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总盛着一些我看不懂、也假装不想看懂的深沉情绪。我只是维持着和旁人说笑的姿态，用余光瞥见他沉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像一尊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神像。

课间的喧闹终于冲淡了考砸的耻辱。我正趴在桌上，将脸埋在手臂里装死，指尖却被极其轻微地碰了一下。一张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一样的小纸条被悄无声息地推到了我的手边。我愣了一下，抬眼便对上陈司墨收回手的瞬间。

他没有看我，侧脸的线条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柔和，但依旧冷清。

我将纸条攥在手心，它像一颗烧红的炭，烫得我指尖发麻。接下来的一整节物理课，老师在讲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掌心里的那张纸条，成了我心里的罪证。我能想象出上面的字迹，一定和他的人一样，工整、干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一面唾弃自己的软弱，一面又无法抗拒这份诱惑。

我知道这是一种越界。陈司墨的好，像一张细密的网，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悄然收紧，让我感到被包裹的安全感的同时，也感到被束缚的恐慌。

下课铃声响起，我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我的野心战胜了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自尊。我叫住了正准备起身的他。

“陈司墨。”

他回过头，注视着我的眼睛，安静地等待下文。那一刻，周遭的人声、风声都好像被抽离了，世界只剩下我和他。他的眼神太过专注，像一汪深潭，让我险些就要把所有精心伪装的冷静都丢掉，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张被我捂得有些潮湿、边缘都起了毛边的数学卷子从书本下抽出，递到他面前。这个动作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那个……”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却努力让它听起来尽量平静，“物理课前你给的纸条，我看了。”

我展开那张一直被我攥在手心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果然工整清秀：“考砸没关系，还有时间查缺补漏。相信我的话，可以把卷子给我，我们一起分析。”

我将卷子连同纸条一起推到他面前，开启了我蓄谋已久的利用。“那就……麻烦你了。”

他没有立刻接过，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那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我甚至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然后，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卷子的一角。他的指尖很凉，不小心擦过我的手背，激起我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点点头，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平稳，仿佛早就料到我会做出这个选择。

“好。”

一个字，没有多余的疑问，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在我们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契约已经达成。我将我的不堪和野心一同打包，作为筹码交给了他。而他也心甘情愿地，走进了我为他设好的、名为“唯一”与“被需要”的温柔陷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