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

在那年仲春最潮湿的一个清晨，斯克马 · 隆埃醒来时，小腹像发霉的面团一样微微隆起。他还没睁开眼睛，便感受到那股熟悉却不受欢迎的沉重——就像是误吞了一块生锈的水泥。他翻身坐起，腹部的重量随之向一侧滑去，又倏然回到中央，好像有某种意志尚未成形的生物在体内自行调整位置。
“该死的，是不是昨晚又吃了太多鹅肝？”他嘟哝着，眼睛仍半睁着，嘴角还残留着酒与雪茄的气味。
窗外的棕榈叶在雾中滴水，滴答声像是时间漏出来的病灶。他光着脚走进浴室，走过被他自己投资修建、后来又忘记名字的高档瓷砖。镜子里，斯克马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轮廓。
——他的小腹，像是一枚尚未宣布战争的鼓胀手雷，光滑、圆润，略带一种不可描述的跳动感。
他用手指按了按，温热，柔软，中心稍微有些硬度，像埋在棉花糖里的鸟蛋。他眯起眼睛，尝试挤出一个自我安慰的解释：“只是便秘罢了，大概是胃肠积热。”然后，他像做任何重大决策时一样，果断地从药柜里拿出那盒他亲自投资过的泻药——大拉特拉，一种以“像洪水一样清空你的人生”为宣传语的肠道清理神器。
两个小时后，他坐在马桶上如临大敌，排空的不只是肠道，还有他仅存的一点自尊。而镜子里的自己，却依然鼓着肚子，一如那种在偏远殖民地长大的老式孕妇，静默而倔强。
“这不科学。”他轻声说，声音里有一种久违的恐惧。
他再次站直身子，试图用收腹动作把那一团隆起压平，却发现它根本不受他的肌肉支配。他甚至感到，它在轻微地反抗。一种极缓慢、但不可否认的“顶胀感”从体内涌出，仿佛他的腹腔里有某个细胞系在不合时宜地试图建国。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手机，想要搜索“中年男性突发胀腹原因”，但指尖刚碰到屏幕，他的视线却被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锁死了——那人脸色苍白，目光惊疑，腹部隆起。

斯克马穿着他那件用鲸须骨雕花扣子装饰的晨袍走进诊所，他的私人医生——阿布拉莫医生——是他在五年前的一个酒会里赢来的赌注。医生从来不问太多，也不信命，只信仪器、数据、和他那架价值六十万欧元、据说曾为某位中东王子服务过的全身高分辨率扫描仪。
阿布拉莫医生一边端详斯克马的小腹，一边翻着医学院的拉丁词汇，像是在给一个濒死的帝国配音。然后他沉默了整整十分钟，戴上眼镜，又脱下眼镜，在阳光下仔细观察那一团看似无辜的膨胀肉体，仿佛那里藏着一枚被未来植入的时间胶囊。
“不是癌。”他说，语气里有种不属于医生的遗憾。“也不是肠梗阻、脂肪瘤、寄生虫，甚至连气体团块都排除了。你体内没有任何死亡的迹象。”
“你确定它不是一个肿瘤？”斯克马的声音带着一点希望。
医生摇头，低声说了句：“它比肿瘤更有结构。”
于是他们决定破一次规矩，给斯克马做一项一般只为孕妇准备的检查：腹部彩超。当机器冰冷的探头贴上他鼓胀而微湿的皮肤时，斯克马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羞耻感，仿佛自己正被抽丝剥茧地剖开——不只是身体，还有某种原本他以为只属于女人的“生育义务”。
屏幕亮了。医生的手指微微一颤。
一团模糊的暗影在液晶上颤动，起初只是静止的块状物，像一个误入体腔的珊瑚芽。但随着探头的轻移，它开始蠕动，轮廓逐渐清晰：一种近似胎儿的构造，但拥有两根脊柱、侧向翻卷的颅骨、八指状肢体和一枚湿润透明、频率异常的鼓囊状心脏。
“这……”医生倒吸一口气，“不是人的构造。”
超声波在他的腹壁与异物之间回荡，那些波形像被撕裂的歌词，不断试图解构生命的节奏。那东西忽然蜷缩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一截螺旋形状的“头”，就像夜晚的钓鱼灯从深海向你靠近。它在屏幕上对准斯克马，仿佛望向镜头。
斯克马呕吐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内脏试图否认异物存在的生理反应。他一边吐，一边觉得自己的胃在哭泣，胆囊在发疯，肠道像是一条倒灌的走廊，充满逆行的液体与即将觉醒的旧事。
医生将屏幕转了过去，却发现那影像不知何时消失，只留下回声的线条还在像胎动一样跳动。
“它好像能感知我们在看它。”医生喃喃。
“你不是说那不是人类的构造吗？”
“不是，但它……”他欲言又止。
“……它的结构正在模拟你。”